办案手记——愿每一个涉案企业都能充分享受司法改革红利

【编者按】目前，最高人民检察院宣布涉案企业合规改革试点工作已全面推开，张军检察长特别强调：“原则上有条件的县级检察院，今年都要大胆探索，尝试办理几件企业合规改革案件。”那么，企业合规案件办理有哪些值得总结的经验与教训呢？北京市康达（西安）律师事务所张麦昌律师团队发起了企业合规研习小组，结合所在团队经办的有关案件，就企业合规的理论问题做过多次研讨，并特别重视企业合规案件的实操的问题，现在所刊发的系列文章正是研习小组的办案手记或部分习作，供各位同仁批评指正。

2020年3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在6个基层检察院率先部署了企业刑事合规不起诉改革的试点工作。2021年4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启动了第二期企业刑事合规不起诉改革试点，试点范围涉及北京、辽宁等10个省、直辖市。笔者此前曾创办过公司，知悉企业经营的不易，现作为一名律师，日常办案中对此司法改革进展亦多有关注。2022年里，我们律师团队同期承办了两个涉企案件，历时春夏秋冬四季，现以农历节气为时间点，简要谈谈这一年的办案感受。

一、2022年3月20日，农历节气春分，小雨

检察院对两个涉企案件的不同考量

我们同期承办的这两起案件，一案涉嫌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由鄠邑区检察院审查起诉，涉案单位为家具公司，仅公司员工被立案侦查，其中6人被执行逮捕。一案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由秦北区（化名）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涉案单位为评估公司，公司及有关员工均被立案侦查，其中2人被执行逮捕。

我们介入后，经分析认为两案均具备合规整改不起诉的基础条件，即案件属于公司在生产经营活动中涉及的经济犯罪案件、公司和有关人员愿意认罪认罚、公司目前还能够正常生产经营、公司自愿接受合规考察。我们带着企业合规改革试点的文件汇编，第一时间前往检察院沟通，希望能够对涉案企业启动合规考察。

两家检察院的主办检察官听取了我们的意见后，显示出了浓厚的学习兴趣，但均表示涉案企业合规正在试点中，具体如何适用还缺少更详细的文件依据，要向分管领导汇报再做决定。事后，鄠邑区检察院同意对评估公司启动合规程序，但秦北区检察院不同意对家具公司启动合规程序。

秦北区检察院不同意启动合规考察的理由之一，是考虑到案涉罪名的刑期可能在三年以上。而涉案企业合规改革以相对不起诉制度为依托，一般仅对“犯罪情节轻微”的案件适用。在当时的试点实践中，通常做法是针对主要责任人预期刑罚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案件。上述考量因素虽然并未明文规定在规范性文件中，但分管领导却很谨慎。

此后，最高人民检察院会同全国工商联专门召开会议，正式宣布涉案企业合规改革试点在全国检察机关全面推开，企业合规改革的春风来了。但会议要求，对于涉案企业责任人可能判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涉企犯罪案件，以及重大疑难复杂案件，各省级检察院要认真落实统一把关、逐案审核职责。虽经我们再次沟通，但家具公司合规的程序始终未能向前推动。

二、2022年6月21日，农历节气夏至，阴

协助涉案企业切实进行合规整改

虽说在秦北区检察院受了挫败，但另外一起企业合规案件成功启动了。鄠邑区检察院发给评估公司的《检察建议书》里，开头第一段就是“发现你单位存在以下问题需要合规整改”，看似逐条指出问题，用词亦比较严肃，但我们心底知道，这实则透着关爱，给了企业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经和评估公司管理层多次讨论，我们协助该公司制定了《企业合规计划书》，计划书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举办企业合规培训，每月一次，持续约半年时间，试图以此提高员工法律水平，增强企业合规意识。第一次讲课是在大热天，屋子里很是闷热。我们直入主题，分享了与企业经营相关的刑事风险，但发现有的员工忙着手头的业务，并没有认真听。

第二次讲课，我们则从合规的概念、定义、渊源、试点等切入，分析了公司目前面临的困境、企业合规的益处。告诉他们如果公司被吊销资质后不存在了，则员工就会失去工作，当我讲到这里，员工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公司管理层有个主管听课时纪律性差，也被我毫不客气地当众作了严厉批评。自此，合规培训课效果越来越好，管理层和员工都意识到，合规整改不是走过场。

在给企业作培训或和员工座谈过程中，我们列举了许多鲜活的案例，告诉员工那些事项是违规的，将面临行业协会的处分。那些事项是违法的，将面临法律的惩罚。也许是合规培训效果太好，员工们都很关注“如何保护好自己”，课堂上提出的问题也很尖锐。有一次，企业负责人拿出一份审批表，让员工进行业务签字，员工犹犹豫豫，迟迟不敢落笔。

企业负责人笑着问我，“你看你们搞这个合规，把我们员工搞的不会工作了，让签个字都不敢签，前怕老虎后怕狼的。”听企业负责人这么一说，我却不由得笑了起来，觉得这一段时间的合规整改起了点作用。在后续的整改工作中，我们又提醒员工，谨慎固然很好，但只要依法合规经营，也不必畏手畏脚。

三、2022年9月23日，农历节气秋分，多云

在涉案企业合规整改中总结办案经验

涉案企业合规整改是个新事物，从试点到全面推开有一个过程。检察官在研究学习，作为律师的我们更要不断学习。在张麦昌老师的提议下，我们内部组建了研习小组，并拿出一部分经费作为小组学习之用，鼓励小组律师报课、买书和写作，而且写一篇实操性文章的稿费还不低。

那么，如何去撰写企业合规整改方面的文章呢？我们小组内部进行了头脑风暴，一共梳理出了15个切入点，包括合规不起诉决定书的作出时间、合规整改是全面整改还是单项整改、合规的目的是保企业还是涉案人员等等。在小题目出来后，由各位律师自行认领题目，然后去查阅现有资料，再结合办案经验，提出自己的观点。

我选择的题目多倾向于实务操作，诸如《律师如何协助涉案企业申请启动合规程序》《企业合规整改验收前应准备哪些材料》等，我觉得企业合规理论框架方面的文章已有很多，但涉及到细节实操的文章偏少。以整改验收材料为例，现有的改革文件并未提及，具体要准备哪些些材料呢？如何归类存档呈现？这些必须刀下见菜的工作，却没有人作细致的讨论。

在协助涉案企业进行合规整改验收时，我逐渐地摸索到了一些窍门，即边整改边留存资料，再根据不同的内容进行分类归档，这样就可以纲举目张地呈现整改情况，争取考察组人员对整改真实性和实效性认可。值得一提的是，根据有关方面的要求，我们创造性地将“党组织在合规整改中发挥作用”纳入工作方法，取得了较好的政治效果。

律师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职业，每有新法出台、旧法修订等，律师即需要集中充电，而在日常工作中更需要时时留意有价值的案例或观点。截止目前，我们共撰写了10余篇文章，涉及到合规整改的不同角度。我写的篇目最多，但自觉也算有点干货。许多人觉得写文章难，其实我们不必将文章限定在学术论文水平，只要有独到的观点即可。案子有多有少，但如果能够梳理出其中共性的精要，则后续办案就会顺畅很多。

四、2022年12月7日，农历节气大雪，晴

愿涉案企业充分享受司法改革红利

此前的2022年11月29日，下了入冬第一场大雪，雪花漫天纷飞。我们戴着口罩扫码进入鄠邑区检察院。主办检察官告诉我们，经企业合规整改，决定对涉案企业和有关人员均作不起诉处理。虽然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不需要判处刑罚”等字样，依然是感慨万千。历经一年四季，终于迎来了这个难得的好消息，看到人民检察院的大红印章，才觉得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案发时，评估公司正承接有大量涉民生项目，如果被吊销资质，必将引发连锁反应。经过企业、员工、律师、检察官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包括公司法人在内的涉案员工很快被取保候审，公司的业务也能正常运行。整改期间，公司为鼓励员工考取资格证，给予了真金白银的配套奖励。现如今，企业可以依靠员工，在依法合规的道路上，争取更大的发展。

与此同时，秦北区检察院经办的那起案件，涉案相关人员被长期羁押，直到接近建议量刑期限后，方才办理了取保候审。一审至今仍未下判，但从乐观角度估计，涉案人员刑期应该不会超过3年。但等家具公司负责人等获得自由后，商机早已逝去，市场已经一去不复还了。现在，家具公司已经实质性倒闭，员工也已四散为家，可以说是凄惨至极。

我们在内部讨论这两起案件时，常为家具公司感到惋惜。假如司法改革的春风再温暖一些，假如检察院分管领导再坚定一些，则家具公司或许将和评估公司一样，历经企业合规整改获得重生。毕竟，最高检已经发布了第三批涉案企业合规典型案例，且也早已要求“原则上有条件的县级检察院，今年都要大胆探索，尝试办理几件企业合规改革案件”。

鄠邑区检察官对评估公司采取的是简式合规办案程序，并将该案作为典型案例进行了上报。主办检察官对评估公司负责人说，疫情当下，企业都不容易，希望你们依法合规经营，在度过经济低谷期后，能够取得更好的业绩，造福更多的人。听闻此言，不觉雪天冷寒，而在心底涌起阵阵暖意。

身在检察系统的朋友分析说，合规改革试点虽说已向全国推开，但此项工作并未纳入年度考核指标，因此从上到下积极性并不是很高。上面催要“首例”典型了就办一件上报，不催了就把文件放一放。毕竟，对检察官来说，走合规整改程序远比移送法院程序复杂的多，探索中的企业合规程序模糊空间大，既耗费时间又要承担责任，在没有考核压力的情况下，检察官缺乏十足的改革落地动力。

今年12月初，历经高校学子白纸发声、小区业主据理力争、市民在自媒体上持续“吐槽”，疫情防控政策不得不加速转向调整。今天中午，政府发布了疫情防控新十条措施，停止了区域常态化核酸检测，跨区流动不再查验核酸和健康码，不再开展落地检，这让诸多企业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俗话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有的企业历经苦苦支撑，可能永远也看不到来年的春天。愿每一个涉案企业都能充分享受司法改革红利，尽快渡过疫情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