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犯罪实务研究】证券犯罪从严打击下，推定规则边界校准与抗辩权保障

作者：王科栋 | 2025.05.29

「正文共计约9700字，阅读全文约需39分钟」

引言：证券犯罪打击的新态势

在我国资本市场不断发展壮大的进程中，证券市场在经济体系里的地位愈发关键，已然成为企业融资与社会投资需求的关键汇聚地。不过，近年来证券违法犯罪行为频繁出现，内幕交易、操纵市场、财务造假等现象层出不穷，严重威胁着资本市场的稳定，侵害了广大投资者的合法权益，动摇了投资者对市场的信心，也扰乱了正常的市场秩序。

为了有效遏制这一严峻态势，维护资本市场的健康稳定发展，相关部门积极行动，持续加大对证券违法犯罪的打击力度。最高人民检察院与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联合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彰显出“依法从严打击”的坚定决心，凸显了对资本市场稳健发展的高度关注。自2022年至2024年，全国检察机关起诉证券犯罪的案件数和人数呈现出显著的上升趋势，这充分表明了打击行动的持续深入与力度的不断增强。在这样全链条打击证券犯罪的大背景下，如何准确认定犯罪事实和适用法律就变得极为重要。

在司法实践中，推定作为一种认定案件事实的特殊规则，在证券犯罪案件的处理中发挥着一定作用。但由于证券犯罪具有复杂性、专业性以及犯罪手段隐蔽性等特征，证据的收集和认定难度较大，这就使得推定的适用面临诸多挑战。如果不能严格规范推定的适用，可能会导致错误的定罪量刑，损害当事人的合法权益，甚至打击到投资者信心，进而影响司法公正和法律的权威性。因此，在证券犯罪全链条打击的形势下，严格适用推定规则，坚持遵循证据链完整性和排除合理怀疑原则，保障当事人的抗辩权利至关重要。这不仅是确保每一个证券犯罪案件得到公正处理的必然要求，更是维护资本市场秩序、促进资本市场健康发展的重要保障，对于增强投资者信心、推动资本市场的良性循环具有深远意义。

一、证券犯罪全链条打击的内涵与现状

二、推定在证券犯罪认定中的运用与问题

（一）推定规则在证券犯罪中的具体应用

在证券犯罪的司法实践中，推定规则被广泛应用于多个方面，尤其是在内幕交易和操纵市场等犯罪类型的认定上。以内幕交易罪为例，根据2012年“两高”发布的《关于办理内幕交易、泄露内幕信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在认定“非法获取内幕信息的人员”时，存在三种可推定的情形。

“刺探窃取型”是最为典型的一种。比如在某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在某上市公司筹划重大资产重组的内幕信息敏感期内，通过微信向内幕信息知情人发送消息：“听说公司最近有大动作，这股票能买不？”内幕信息知情人回复：“可以买点，别声张。”这样明确的刺探与回应信息，足以直接推定该犯罪嫌疑人属于非法获取内幕信息人员，无需其他附加条件，因为其行为清晰地展现了主动非法获取内幕信息的主观故意和客观行为。

“特定关系型”则侧重于内幕信息知情人员的近亲属或关系密切人员。例如在王某、李某内幕交易案中，李某与内幕信息知情人王某虽已登记离婚，但在经济、生活上仍保持密切联系，如王某在李某交易相关股票前后，多次为李某归还信用卡，二人还以夫妻名义参加聚会，共同探亲、出行旅游。在甲公司与A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的内幕信息敏感期内，李某与王某频繁联络、接触，且李某在联络后，其借用的证券账户交易行为明显异常。2015年11月11日晚李某、王某与樊某聚餐，次日李某就向借用账户转入200万元全仓买入A上市公司股票；2015年12月29日李某和王某通话后，李某立即将账户内其他股票亏本清仓，全仓买入A上市公司股票。李某无法说明这些异常交易行为的正当理由，基于其与王某的特定关系以及异常交易行为，法院推定李某属于非法获取内幕信息的人员，构成内幕交易罪。

“联络接触型”主要针对那些仅与内幕信息知情人有联络接触，但无明确刺探行为的人员。在吴某内幕交易案中，2016年1月6日至3月26日为某上市公司非公开发行股票募集资金这一内幕信息的敏感期，公司董事长费某、总经理高某为内幕信息知情人员。在此期间，吴某与费某、高某有多次电话、短信联系，且在3月17日、18日，吴某指使下属使用证券账户内大部分资金重仓买入相关证券60余万股，买入成交金额1443万余元，3月28日复牌后全部卖出，获利314万余元。吴某交易行为明显异常，且无法提供正当理由或正当信息来源，尽管无法确定其是否直接从费某、高某处获取内幕信息，但依据司法解释，法院推定其构成非法获取内幕信息的人员，最终判定其行为构成内幕交易罪。

在操纵市场犯罪中，推定规则也有体现。如果行为人通过集中资金优势、持股优势连续买卖，或者以其他手段操纵证券交易价格或交易量，且交易行为与市场正常波动明显不符，在排除合理怀疑的情况下，可推定其具有操纵市场的故意。例如某些操纵市场的案件中，犯罪团伙利用多个账户，在一段时间内对某只股票进行频繁的大量买卖，使该股票价格在短期内出现异常大幅波动，明显偏离同行业其他股票的走势，且这些账户之间存在资金关联和交易协同性，监管部门和司法机关就可以依据这些客观行为推定其存在操纵市场的犯罪故意。

（二）当前推定适用存在的风险

虽然推定规则在证券犯罪认定中具有重要作用，但如果适用不当，也会带来诸多风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可能导致主观臆断。由于推定是基于基础事实对未知事实的推断，一旦基础事实的认定不准确，或者在推定过程中缺乏充分的证据支持，就很容易出现错误的判断。

不当推定直接结果就是造成冤假错案。假定在内幕交易嫌疑案件中，嫌疑人张某与某上市公司高管李某有过几次电话联络，且在联络后的短期内，张某买入了该公司的股票。办案人员如果仅依据这些表面的联络接触和交易行为，就推定张某非法获取了内幕信息并构成内幕交易罪，那势必会推动刑事案件进行。然而，如果在后续的调查中发现，张某与李某的电话联络内容与该公司的内幕信息毫无关联，张某买入股票是基于自己对市场的独立分析和判断，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投资决策和交易行为，那么不构成内幕交易罪。

如果能及时纠正，尚可维护司法公正和权威，但由于前期的不当推定，张某已经遭受了长时间的刑事调查和诉讼困扰，其个人声誉和财产都受到了严重损害。但如果继续坚持不当推定，办案人员仍坚持其独立分析和判断无法排除其获取内幕信息，仍判处内幕交易罪，这就是一个冤假错案。

该类内幕交易罪案件中，主观臆断、不当推定或者推定滥用，就会造成只要“联络+交易”就构成内幕交易罪的极端情形，直接架空当事人和辩护人的抗辩权。

这种不当推定不仅对当事人造成了直接的伤害，也对司法公信力产生了极大的损害。公众对司法系统的信任建立在司法公正和准确的基础之上，一旦出现冤假错案，就会使公众对司法机关的执法能力和公正性产生质疑，降低司法机关在公众心中的权威性和可信度。这对于整个法治社会的建设是极为不利的，会削弱法律的威慑力和引导作用，影响社会的和谐稳定发展。因此，必须高度重视推定适用过程中的风险，严格规范推定的适用条件和程序，确保每一个基于推定的判决都经得起法律和事实的检验。

三、坚持证据链完整性和排除合理怀疑的必要性

四、保障抗辩权利的具体措施与意义

（一）抗辩权利保障的现状与不足

在当前司法实践中，抗辩权利保障存在诸多问题，这些问题严重影响了司法的公正性和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对抗辩证据的审查往往不够严格。部分司法人员在面对辩方提供的抗辩证据时，未能充分认识到其重要性，没有按照法定程序和证据规则进行全面、细致的审查。在一些接触联络型内幕交易证券犯罪案件中，被认定泄露内幕信息人员未被移送审查起诉且一直否认泄露信息情况下，辩方提供了能够证明被告人交易行为存在合理解释的证据，如详细的投资分析报告、行业研究资料等，同时能够证明被告人交易行为与公开信息和专业研究信息保持一致，甚至是利好影响远远超过涉案信息增持公告等证据，但司法人员却没有对这些证据进行深入分析和核实，简单地以证据关联性不足为由予以排除。这种做法不仅忽视了辩方的合理诉求，也可能导致案件事实的认定出现偏差。

对辩方举证设置了过多限制。在一些情况下，辩方在收集抗辩证据时面临重重困难。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辩方在调查取证时需要征得证人、有关单位和个人的同意，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很多证人、单位出于各种原因拒绝配合，使得辩方难以获取关键证据。在涉及内幕交易的案件中，辩方试图向与案件相关的公司员工了解情况，但这些员工担心受到公司的报复，不敢为辩方提供证言，而辩方又缺乏有效的强制取证手段，导致抗辩证据难以收集。此外，在庭审过程中，对辩方举证的时间、方式等也存在不合理的限制，使得辩方无法充分展示抗辩证据，影响了其抗辩权利的行使。

（二）保障抗辩权利的具体路径

为了切实保障抗辩权利，需要从多个方面采取具体措施。完善相关法律规定是首要任务。应在法律中明确规定抗辩的程序、标准和要求，确保辩方在行使抗辩权利时有法可依。明确规定辩方在刑事诉讼的各个阶段都有权提出抗辩，详细说明抗辩证据的提交期限、形式和审查程序，以及对抗辩证据的采信标准。如果证券犯罪案件中存在刑事推定，那就还应赋予辩方一定的调查取证权，如建立律师调查令制度，允许律师在符合法定条件的情况下，向有关单位和个人调查取证，相关单位和个人有义务配合，否则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加强司法人员的培训至关重要。通过定期组织专业培训，提高司法人员对抗辩权利重要性的认识，增强其审查抗辩证据的能力。培训内容应包括证据规则、逻辑推理、法律适用等方面的知识，使司法人员能够准确判断抗辩证据的真实性、关联性和合法性。可以邀请专家学者进行案例分析和专题讲座，分享国内外先进的司法经验，拓宽司法人员的视野。同时，建立司法人员考核机制，将抗辩证据审查能力纳入考核范围，对表现优秀的司法人员给予奖励，对审查不力的进行问责。

建立有效的救济机制是保障抗辩权利的重要环节。当辩方认为其抗辩权利受到侵犯时，应能够通过合法途径获得救济。可以设立专门的申诉机构，负责受理辩方关于抗辩权利受侵犯的申诉案件。申诉机构应独立于审判机关和检察机关，由专业的法律人士组成，确保申诉处理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如果辩方对抗辩证据的审查结果不服，可以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上级法院应依法对上诉进行审查，若发现原审法院存在侵犯抗辩权利的情况，应依法予以纠正。

（三）保障抗辩权利对公正司法的意义

保障抗辩权利对于实现公正司法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它是程序正义的重要体现。在刑事诉讼中，程序正义要求保障当事人的各项诉讼权利，确保诉讼过程的公平、公正、公开。抗辩权利作为当事人的一项重要诉讼权利，其保障与否直接关系到程序正义的实现。如果辩方无法充分行使抗辩权利，就会导致诉讼双方在证据展示和辩论上的不平等，破坏了诉讼程序的公正性。只有保障抗辩权利，才能使辩方有机会对控方的指控进行有效反驳，实现诉讼双方的平等对抗，从而维护程序正义。

保障抗辩权利有助于发现案件真相。在证券犯罪案件中，案件事实往往复杂多变，证据繁多。通过保障辩方的抗辩权利，能够促使控辩双方充分展示证据，从不同角度对案件事实进行论证和分析。辩方提供的抗辩证据可能会揭示出控方证据中存在的漏洞和疑点，帮助司法人员更加全面、准确地了解案件事实，避免片面地依据控方证据作出错误的判断。

保障抗辩权利能够有效防止错案的发生。错案的产生往往与证据的收集和审查不全面、不准确有关。如果忽视辩方的抗辩权利，就可能导致一些能够证明被告人无罪或罪轻的证据被排除在诉讼之外，增加了错案发生的风险。通过保障抗辩权利，让司法人员能够在充分听取控辩双方意见、全面审查正反两方面证据的基础上作出判决，从而大大降低错案发生的概率，维护司法的权威性和公信力。

五、平衡打击犯罪与保障权利的建议

结论：构建科学公正的证券犯罪打击体系

在证券犯罪全链条打击的大背景下，严格适用推定、坚持证据链完整性和排除合理怀疑原则以及保障抗辩权利，对于维护资本市场秩序、实现司法公正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严格适用推定规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证券犯罪证据收集困难的问题，但必须严格规范，防止主观臆断，确保推定结果的准确性和公正性。坚持证据链完整性和排除合理怀疑原则是确保案件事实认定准确的关键，只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并排除合理怀疑，才能对被告人作出有罪判决，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保障抗辩权利则是实现程序正义、发现案件真相的重要保障，它使辩方能够对控方的指控进行有效反驳，促进控辩双方的平等对抗，有助于司法人员全面了解案件事实。

展望未来，笔者认为需要进一步完善相关制度，以实现有效打击犯罪与保障人权的统一。在立法层面，应不断完善证券犯罪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明确推定规则的适用条件、程序以及抗辩权利的范围和行使方式，增强法律的可操作性和确定性。在司法实践中，要加强司法人员的培训与能力建设，提高其专业素养和司法理念，使其能够准确把握推定规则、证据链完整性和排除合理怀疑原则的内涵和要求，公正、高效地处理证券犯罪案件。要建立健全监督与纠错机制，加强对司法活动的内部和外部监督，及时发现和纠正不当推定和侵犯抗辩权利的行为，确保司法公正。只有通过构建科学公正的证券犯罪打击体系，才能在有效打击证券犯罪的切实保障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促进资本市场的健康稳定发展，为我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提供坚实的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