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债权确认之诉中十五日异议期间的法律适用问题研究

引言

《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以下简称《破产法》）第六十四条第二款规定：“债权人认为债权人会议的决议违反法律规定，损害其利益的，可以自债权人会议作出决议之日起十五日内，请求人民法院裁定撤销该决议，责令债权人会议依法重新作出决议。”这是《破产法》关于债权人异议期间的法律依据，债权人会议负有核查债权之责，而债权人异议一般针对的是债权确认。《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三）》【以下简称《破产法解释（三）》】第八条规定：“债务人、债权人（以下简称“异议人”）对债权表记载的债权有异议的，应当说明理由和法律依据。经管理人解释或调整后，异议人仍然不服的，或者管理人不予解释或调整的，异议人应当在债权人会议核查结束后十五日内向人民法院提起债权确认的诉讼。当事人之间在破产申请受理前订立有仲裁条款或仲裁协议的，应当向选定的仲裁机构申请确认债权债务关系。”《破产法解释（三）》直接规定对债权表记载的债权有异议的可以提起债权确认之诉，并规定了管理人复核程序、异议期间等。

关于异议期间的法律性质，司法实务中存在较大争议，有的法院认定为诉讼时效，有的认为是除斥期间，还有认定为是附不利后果承担的引导性规定。笔者认为，应从《破产法》追求公平和效率价值、平衡“破产程序顺利推进”与“债权人利益公平保护”的原则上来理解异议期间的法律性质以及执行，本文正是在此视角下结合司法实践试做分析，以抛砖引玉。

一、逾期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的后果——“同案不同判”的司法实践

目前司法实务中涌现了诸多案例均认为《破产法解释（三）》第八条系附不利后果的引导性规定，超过十五日仍然有权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但应承担一定的不利后果。自最高院在（2022）最高法民再233号民事裁定书出世以后，涌现了相当多的案例支持此观点，例如（2020）湘0422民初1297号民事判决书、（2022）鄂08民再17号民事判决书、（2022）津02民终5942号民事判决书、（2022）黑03民终1061号至1071号民事裁定书等裁判文书中法院均认为“《破产法解释（三）》第八条规定的十五日期间，系附不利后果的引导性规定”。

二、十五日异议期间的规定符合《破产法》公平与效率的价值追求

一般认为，公平、效率、诚信、平等与自由等是现代私法的价值理念，但具体到不同的部门法，因为立法宗旨的不同，价值理念亦有差别。具体到《破产法》，破产制度的立法宗旨有两个：债权人公平受偿以及债务人摆脱债务负担。这两个立法宗旨正是公平和效率两个价值理念在破产法律制度中的体现，也是目前被各国破产法律所普遍适用的[1]。

公平与效率作为现代破产法首先应维护的两大价值，破产债权确认的全过程自然也应贯彻落实这两大价值理念。《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破产法立法指南》中指出：“破产程序中，快速解决债权争议的机制非常重要，可以保障破产程序高效、有序推进。”出于对破产程序中各债权人利益的考虑，让其有机会通过具体的程序表达其诉求，提出异议是公平价值的应有之义。由于公平的内涵中也包含着提高效率的要求，所以破产债权确认尽管要全力落实公平理念，但也不能置效率于不顾。可见，破产债权的确认直面破产程序效率要求与债权人权利公平保护要求之间的矛盾。 

经法定程序确认为破产债权后，债权人才能获得参与破产财产分配的资格，才能在债权人会议上行使相应的表决权，才能进一步推进破产程序。[2]《破产法》第五十九条第一款和第二款规定，依法申报债权的债权人为债权人会议的成员，有权参加债权人会议，享有表决权。债权尚未确定的债权人，除人民法院能够为其行使表决权而临时确定债权额的外，不得行使表决权。在破产债权之诉中，债权人能否享有表决权的不确定性以及表决权的具体内容处于模糊状态会损害破产程序中的效率价值。为此《破产法解释（三）》规定管理人复核程序，以期通过管理人的答疑解惑快速解决纠纷，并规定了十五日的异议期间，以期异议人能够及时主张异议，尽量避免债权人的债权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不仅是对异议人自身权益的保护，也是对全体债权人权益的保护。

三、基于公平和效率价值分析异议期间法律性质

四、管理人复核程序与异议期间起算日

笔者认为，向管理人申请复核不是向法院提债权确认之诉的前提条件。虽然不可否认，通过管理人复核程序能够快速化解矛盾，减轻法院审判工作的压力，提高破产程序的效率。[5]但《破产法解释（三）》第八条并没有明确将管理人复核作为向法院提出债权确认之诉的前提条件，而是规定管理人对于异议人提出的异议有解释或者调整的权利，以期望通过管理人的答疑或者对债权表的调整来快速化解部分纠纷。从根本上说，管理人对债权的复核结论并不具有最终效力，无法起到最终的定纷止争作用。王欣新教授认为“法院确认债权表的裁定是程序性裁定，非实体性判决，不具有确认其中每项债权真实、合法的实体性法律效力，即不具有对债权人的实体权利作出诉讼判决确认的法律效力，所以立法仍允许对债权表上确认的债权或（暂）不确认的债权提出异议，并通过提起债权确认诉讼解决”。[6]在法院对债权表的裁定都不认为具有实体性效力的基础上，更不能保证通过管理人的答疑就能将异议人提出的异议予以“彻底解决”，尤其是在异议人不信任管理人的情况下，直接起诉反而有益于破产程序效率提升。

关于十五日起算期，应分情况来决定。如果管理人向异议人指定了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的合理期限的——如“异议人应当自收到管理人书面通知后十五日内向法院提起诉讼”，应当以管理人明确的起算期为准。此外，笔者强调“管理人指定的合理期限”仍然应当为“十五日”，因为“十五日”异议期间是司法解释予以明确规定的，符合司法解释督促债权人尽早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的效率价值观，在《破产法解释（三）》出台之前，该“十五日”异议期间就在各地区法院关于破产审理指引指南中多次出现，已经在多年司法实践过程中形成了“默认”，在司法实务中具有相当的可行性，例如前述（2021）最高法民申6110号案件中，法院认为“《债权复核意见函》没有载明某建公司可以在收到该函之日起十五日内提起诉讼”就是法院认为异议人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已经超过时效的理由之一。可见以管理人明确的起算期计算十五日期限并不会超出债权人的预期。前述观点二在认定管理人复核为必经程序的前提下一律以收到管理人的答复之日作为异议期间起算日的说法存在一定的缺陷。首先，无论是法律亦或者司法解释都没有规定异议人在向管理人提出异议同时可以设定管理人答复期限，如以收到管理人的答复之日作为异议期间起算日，可能会导致异议人长时间等待管理人回复之后才能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从而造成拖延破产程序进程的不利后果。其次，笔者前文已经就“管理人复核不是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的前置程序”进行了论述，异议人在不经管理人复核程序程序下何来管理人答复之说，何况异议人向管理人提出异议后，并不一定能收到管理人的答复，尤其是在有成千上百家债权人的情况下，管理人面对大量的异议可能选择对部分异议不予答复，仍以管理人答复作为十五日异议期间起算日将成为悖论。因此，如果管理人没有明确答复债权人，或者管理人在答复中没有明确告知异议人异议期间起算时间的，则十五日异议期间应当自核查债权的债权人会议结束之日起算具有合理性。债权人作为自身利益保卫者，在面对司法解释给予了管理人对于异议人提出的异议有解释调整或者不予解释调整的权利情况下，应当就管理人是否给予其满意的答复做好两手准备，这有利于督促异议人尽早提出破产债权确认之诉，避免拖沓破产程序的进程。

五、结论

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作为破产程序中的一环，也应当维护《破产法》所遵从的公平和效率两大价值理念。建立在“破产程序顺利推进”与“债权人公平保护”的平衡上，将十五日异议期间视为与企业破产法债权申报期限相同性质的附不利后果承担的引导性规定，异议人逾期并不导致诉权及实体权利的限制或者丧失，虽有诉权但应当“视为其同意债权人会议核查结果”，让异议人承担“财产分配和行使表决权按债权人会议核查并经人民法院裁定确认的结果进行”的不利后果，能够在保障异议人实体权利的基础上，督促异议人及时起诉，符合《破产法》所维护的公平和效益两大价值理念。此外，不宜认为《破产解释（三）》第八条规定管理人复核为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的前提条件，收到管理人答复之日为异议期间起算日。如果管理人向异议人指定了十五日异议期间起算日的，应当以管理人明确的起算期为准。如果异议人未向管理人提起异议，或提出异议后管理人未答复，或者管理人未向异议人明确指定十五日异议期间起算日的情况下，为不拖沓破产程序的进程，异议人应当在核查债权的债权人会议结束的十五日内及时提起破产债权确认之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