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达原创｜那些穿越屏幕的恶意：律师眼中的网络暴力与人心的区隔

网络时代来临，时代不同了。

有些恶意，不在街头巷尾。

它穿过屏幕，精准击中一个人的生活与精神空间。

网暴是什么感受？怎么说呢，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侵蚀和折磨——陌生的头像、恶意的评论和点赞、被断章取义的评论，深夜的无力和恐慌，像无数针尖，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扎进日常生活。

最初其实是错愕，然后是愤怒，愤怒之后是无力，再后来，是一种冷静得近乎麻木的平静。

而在侵权来源消除之前，这种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自己亲身体验到，才能理解，什么叫“穿越屏幕的恶意”。

用流行语来说就是：

“算了，跟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人，说不清楚”

故事之后

后来，我陆陆续续帮助过不少网暴受害者。他们的职业、年龄、背景各不相同：有普通职员、医生、记者、教师、学生、演员，也有世界知名的专家学者。

其中一位是长期致力于创伤与人格疗愈的心理学专家，却在同行恶意操作下陷入公共质疑的深渊。

侵权者用虚假陈述、买水军、组织网络舆论、用ai生成的视频甚至在网络上张贴大字报，用他朋友圈的带有他头像的照片，配上侮辱性文字。

这不禁让我想起特殊时期的大字报。

这种系统化攻击，让他数年持续地生活在不断被质疑、被干扰的状态中，给他和合作单位以及学生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并让专业的心理学推⼴难上加难。

直到委托律师消除影响之后，才逐渐回复平静。

类似情况在刘学州案中，也同样发生。刘学州，年仅15岁，因寻亲而登上公众视野，却遭受网络大V“真话哥”“暖心姐姐”的连续攻击。

他被指“图财认亲”。他们曾公开指责刘学州 “抛弃养父母去寻亲，是嫌弃养育他的家庭买不了房”“不善良有心机”。

遭受名誉侮辱和社会舆论压力，最终在三亚海边选择结束生命。

2025年6月，该案一审已宣判：自媒体大V“真话哥”与“暖心姐姐”构成名誉侵权，判决其承担赔礼道歉责任。同时，法院支持了两原告精神损害赔偿、维权律师费，共计5.7万元。

另一位粉色头发的女生，也因网络传播的虚假言论和攻击性评论遭受长期心理压迫而自杀。

2022年，留着一头粉色长发的郑灵华在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将消息告诉给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并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分享。郑灵华本意是记录祖孙之间的温情与感动，但她的照片却被盗用，并遭到网暴，被安上许多“莫须有”的标签。

2023年1月23日，因染粉色头发而遭网暴的女孩“鸡蛋姬”郑灵华去世，她在大年初二因为抑郁症结束了自己年仅23岁的生命。

后来央视连线粉发女孩网暴事件施暴者，施暴者只说认为“事情的因果与我无直接关联，我只是留言而已，如果她当时能够保持更好的心态。”施害者冷漠态度尽显。

网络暴力的低成本、高伤害特质

网络暴力有一个令人震惊的特点：门槛极低，而杀伤力极大。

人民网曾报道，只需 760元，就能推动一次网络暴力“海啸”——

500元购买10万“僵尸粉”，160元刷2万点赞，100元买1万转发。

在流量经济与社交平台算法放大的双重作用下，一个人的名誉、心理与社会认同，都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毁。

这类攻击往往带有计划性和组织性：不同账号分工明确，有的负责制造舆论，有的负责转发，有的负责截图留存。

水军与黑公关形成完整链条，使得受害者几乎没有自我防御的空间。

我在代理案件时，常见这样的场景：受害者每天深夜刷新评论区，却看到新的攻击内容不断出现。

每条评论都像小针，一次次不断地刺痛他们的安全感。

而旁观者的劝慰往往是：“别理它”“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温柔的劝阻，背后的无力

这两句听起来好像无害，甚至像一种理性安慰。

但在实践中，它常常带来二次伤害。

网络传播速度极快，内容被截图、转发、缓存，形成几何级的扩散。

即便后来事实澄清，原始热度和痕迹依然存在。

受害者在漫长等待真相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失眠、社交退缩、焦虑甚至抑郁。

“清者自清”忽视了一个现实：真相有传播力，但情绪比事实更容易扩散。

因为文化的特殊性，情绪往往找不到发泄出口，导致大家见到一个事件的产生就自动投射了自己的想法，而在发表意见时，甚至往往已经与原本的事实无关了。

当公众舆论形成时，被攻击者可能已经失去职业机会、失去社交信任，甚至受到人身威胁。

而这种心理消耗，绝不会因一句“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消失。

不要妄想改变每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异，有时候就是无法逾越的鸿沟。面对恶意和偏见，保护自己也是很重要的。

网络暴力的追责难点

实践中 ，网暴者往往使用虚拟身份或境外账号，实际操作中需要通过法院调取平台和运营商数据，耗时且成本高昂。

内容在多个平台快速扩散，原帖即使删除，截图、搬运、缓存依然存在，损害的“终点”模糊，举证周期拉长。即使拿到相关身份信息，实际起诉的维权成本也较高。

以笔者经验来看，这里说的成本，除了经济成本之外，在实操中，心理成本其实是跟经济成本相比一样重要。

一个人的“心力”，是活下去最重要的资本之一。

刘学州和粉色头发的郑灵华，就是失去心力，失去了对恶意社会的最后的热爱和希望。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去人化与人心的区隔

精神分析中有个概念——去人化（dehumanization）。

当人被标签化、符号化，被简化成“应该被攻击的对象”，他的基本人性被剥夺。

在网络空间，这种现象尤其明显：

匿名、距离和算法放大了去人化，使恶意成本极低，善意成本极高。

当受害者面对这样的集体攻击时，他们往往产生长期的恐惧与不信任感，对公共空间和司法救济失去信心。

人心的区隔，就是这种失温的状态：

屏幕这边，是发言者的情绪和偏见，是觉得山高皇帝远的肆意和快活；

屏幕那边，是受害者的生活和痛苦，如凌迟一般一刀刀扎向受害人。

法律可以介入行为，但难以直接修复这种心灵裂缝。

而我们的文化惯性，导致我们很擅长自证清白。

《让子弹飞》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说的是小六子去吃饭，被胡万、武智冲、小贩诬陷，说吃了两碗粉，但只付了一碗粉的钱。在一众人的起哄之下，小六子为了自证清白竟自行开腹验证，而后死掉了了。

这个情节出自明代的“剖腹验鲊”。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士兵吃白食后，老板告到胡宗宪处。徐渭建议剖腹验鲊（检查士兵是否藏匿腌鱼），若腹中有鲊则士兵有罪，反之老板抵命。

我只想说，请别帮着别人欺负自己。

建议的实操路径：法律手段与心理干预双线并行

在代理案件过程中，我逐渐总结出几条实务建议：

迅速识别网暴的发生，第一时间委托律师，降低损害扩散。

心理干预并行，联系心理咨询师或危机干预机构，防止创伤固化。

评估舆论风险，谨慎选择回应的时间、方式和载体。

涉及组织造谣或敲诈勒索的，应及时向公安机关报案，并保全支付证据和代理链路。

消除侵权链接后，通过媒体、学术渠道发布澄清声明，监测舆情，逐步恢复职业与社会信任。

这些操作不仅是法律手段，更是帮助受害者恢复“自我存在感”的过程。

另外，要维权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在我亲身遭遇网暴之前，我是会给客户一个“维权到底”的答案的。

当我变成当事人之后，才体验到那种压力和痛苦。

当你成为舆论中心，事实不断被臆测，放大，你做的任何事情在他人眼里可能都是“为了流量不择手段”。

这其实是他人的投射——即便你只是想做一些好事，写写普法文章，或分享一点经验，也可能被误解、质疑，甚至被恶意放大。

能理解，现在是流量时代，是浮夸的人心时代。

每个人都习惯用表象和片段去解读他人的行为，用自己的经验、偏见和焦虑去推测动机。

你看到的猜测，确实在某种逻辑上有道理，但那只是投射在你身上的想象，并不代表你本人的真实意图。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仍然可以保持纯粹与善意，即便被放大，也不必被外界的解读所定义。

在这种情况下，维权的压力不仅来自侵权行为本身，更来自公众舆论的不断投射与解读。

你会发现，即使初衷再单纯，社会和网络环境也可能让它变得复杂而沉重。

维权的真正意义，不是要赢得所有人的理解，而是要保护自己的尊严、维护法律赋予的权利，同时尽力保持内心的清明与平静。

另外，这种网络暴力更可怕的一点，是它会在泛泛的看客心中留下微弱却持久的印象。即使最后事实被澄清，他们也了解来龙去脉，也知道你曾受到委屈，但那种“踩弱者”的心态，往往会在一部分人心中延续很久。

他们可能会觉得：“你怎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而澄清往往晚于负面印象的出现。很多人看重第一印象，一个人的形象一旦被扭曲，其损害的余韵可以绵延很久。有人因此保持距离，心想：“你出过事，我怕麻烦，索性不和你产生联系。”

作为帮助客户的律师，我也在不断的推测双方的力量对比和心态，我也愿意帮我的客户走到那个最合适的点位。

但我想强调，而在某一个点位停下，绝不是脆弱，反而是强大的表现。你在用自己的方式设立边界，保护尊严，维持心理完整。能在伤害面前停下，深呼吸，再选择前行，这本身就是勇气与力量的表现。

一些感悟

我曾帮助的一些客户，在案件初期几乎社会和人性失去信任感。

他们可能长期失眠、甚至生病，抑郁症和ptsd是最常见的。

在律师、心理师、舆情团队的多重介入下，他逐步重建职业声誉，也慢慢恢复了对社会的基本信任。

这让我意识到，网络暴力的应对，需要法律提供边界与保护，也需要心理与舆情干预修复主体感。

每一次法律行动、每一次澄清声明，都是在修补人心的裂缝。

而最核心的，是让受害者感受到：在他被伤害时，有人仍相信他的尊严与人性。

穿越屏幕的，不该只有恶意

网络暴力不仅是法律问题，更是社会与心理问题。

作为律师，我清楚法律能制止行为，却难以唤醒共情。

作为社会成员，我们更应在发言前问自己：

我是在表达观点，还是在参与伤害？

穿越屏幕的，不应该只有恶意，还有理解、尊重和理性。

也给愿意传播善意的你一句话，行菩萨心肠，存金刚手段。

愿每一位遭遇网络暴力的人，都能被温柔看见及接纳，也能通过法律与支持系统重建自我。

    任职于北京市康达（沈阳）律师事务所，辽宁大学学士、英国华威大学法律硕士LLM。司法部全国千人涉外律师人才库入库律师、中国仲裁法学研究会理事、辽宁省工会维权专家、辽宁省劳动人事争议研究会副秘书长、辽宁省劳动人事争议调处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辽宁省法学会劳动法学会常务理事、辽宁省律师协会知识产权与互联网专门委员会委员、沈阳市律师协会强制执行专业委员会委员、央广网特聘评论员。主要从事劳动法、（涉外）民商事争端解决、涉职务犯罪相关的刑事类案件。曾代理多家跨国公司进行劳动诉讼、仲裁；曾协助跨国公司进行劳动领域非诉项目。